2005-09-13

小說:酒會之後




(上)

酒會完了,他剛上了小巴。看看表,已經是凌晨兩點多了。他看見小容和小榮在街上走著,然後停下,坐在欄杆上。小巴一加速,兩人就離開了他的視野,但腦海內仍殘留著他們的影像。連衣裙,高跟鞋,襯衣和長褲。他想著兩人接著會幹甚麼。
一道暖和的酒氣從喉嚨湧上來,乾燥的嘴唇上的幻想被淹沒掉了。腦袋堆滿了石頭,思緒是條蟲子,在石縫裡游走,亂衝亂撞。從這個缺口轉到另一個缺口,在轉彎處不加思索,走向何方?讓酒精決定。
眼神時而閃爍,時而呆板。一瞬間,腦袋處理了四個影像,是一車的人,前面那人,車燈,還有外面的車燈。下一分鐘,視覺神經感受空白,眼睛是沒了墨水的筆,畫不出甚麼來。他的世界就這樣混沌了一分鐘。
身體靠著他的愛人,肩膊依著她的臉蛋。她微微張開兩眼。一個急彎把她的頭髮撥了下來。一陣酒氣隨之而來。她喝得更多,連頭髮也帶著酒會上的氣味,是酒會之後每人都有一樣的氣味。是香檳,葡萄酒和威士忌。威士忌味帶來了小容。在酒會中拿著一杯威士忌的小容。他清楚地記得那味道,他剛才偷偷地喝過小容那杯威士忌。視覺不管用,唯有從味道中看東西。從味道中,他聞出了小容的身影。
愛人湊過頭來,長長的頭髮來回撩弄著他的耳珠。
“睏不?”
“不睏。”
“吻我。”
“好。”
“說愛我。”
“我愛你。”
然後是擁抱。頭髮又湊上來了。
車外傳來斷續的聲音,是超車和被超車的聲音。小轎車掠過,聲音尖銳而短促。
愛人在說愛他。
大卡車搖過,低沉而漫長。
愛人在吻他。
“小容真好,是個多麼善良的女孩。”
“是的,妳說得對。我喜歡她,善良得叫人想吻她。”
“你喜歡她?吻她?”
“好幾年的朋友了,不可以嗎?”
“當然可以。”
“就一次,可以嗎?”
“為甚麼你剛才不吻?”
“剛才?......”
車內,發動機嗚嗚作響。每次加速和減速都帶動他的身體。聲音指揮著他的身體擺動。加速,身體就往後靠,減速,身體就向前傾。他閉著眼感受搖擺。看似不由自主,但身體出奇的迎合這節奏。車外的尖銳和深沉似乎和他沒有關係,真正帶動他的是腳底下那台看不到的發動機。發動機的節奏越快,他體內的酒精就越活躍。
“可是她是小榮的女朋友呀。”
“記得那次嗎?小容帶著病在大雨天到車站接你嗎?她還經常照顧你媽呢。”
“這倒是。”
“上次那個小孩的骨髓也是她捐的呢。”
“好像是。”
“那你知道我多麼喜歡她了吧?我可以吻她了吧?”
“你真的那麼想吻她?”
“是的。”
車子一下子停了下來,發動機的節奏說變就變,好像心臟在享受快感之後,忽然一個深呼吸,教血液安靜下來。發動機在抽畜著,一下一下的顫抖,玻璃窗在碰撞發聲,小巴在奔跑過後的喘氣聲。
“打算甚麼時候吻她?”
下了車,腳板感受著硬梆梆的石地,腳底再也感覺不到車子的發動機。街上寂靜無聲,再找不到任何節奏舞動他血液,於是酒精安靜下來,身體的擺動安靜下來,腦袋裡的石頭被微風帶走了幾塊。
“還是不吻了,說說而已。”



(下)
他剛從酒店走出來,挨在小巴站旁的黃色街燈下,掏出紙手巾擦亁剛才嘔吐時流出的冷汗,目送小蝶和小剛走上小巴。車廂燈照著黃色的小剛,街燈罩著黃色的小巴。他想起小剛偷吻過的黃色酒杯,想起愛人喝的那杯黃色威士忌。他在懷疑些甚麼。他拿起紙手巾一看,在街燈之下沒有東西不是黃色的。他狠狠地把它捏在手中,於是血液加快流動,血管裡的起伏變得異常激烈。血浪一波波的從手臂上湧起,沿著頸動脈一直向上,幾乎掀翻了頭皮。
小巴的門在震動,在等待著他上車。他合上的眼皮在跳動,在等待著關門。小剛隔著玻璃窗在看著車外。玻璃窗反射著黯淡的街燈,使他看不到小剛的雙眼,卻看見小剛眼前的窗子映出愛人的面容。他別過臉去。車底傳來濃烈的廢氣扑面而來,剛剛抽搐過的喉嚨和胃部又再翻騰不已。他沒有躲開,而是大口大口地呼吸,面容扭曲,他想吐個痛快。
“怎麼啦,又想吐了?”愛人遞上紙手巾。
“沒有。”他拒絕。
“上車?”愛人向車廂裡看去。
“不,我不坐車。”他蹲在地上,稍稍抬頭,眼角瞄了一下車廂。
“他們在等著。”愛人扶起他。
“我想走一走。”佈滿血絲的眼白從他瞳孔下凸出。
小巴不耐煩了,大力關上車門,幾聲咆哮,然後遠去。車子帶走了難聞的廢氣,帶走了反光的玻璃和半醉的小剛。
他感覺好多了。
他和愛人在街上走著。愛人的右臂套在他的左臂,頭髮輕輕地放在他的肩膊上,軟綿綿的,像棉花一樣沒有重量。他覺得她套得不夠緊,依偎得不夠親密。他狠狠地摟著愛人的纖腰、肩膀和頭髮。她感受到他的力量,身體所受壓力瞬間轉化為興奮,一陣陣的甜蜜湧上心頭,她也用力摟著他的腰。愛人大力的擁抱使他難以呼吸,他覺得她不夠主動,心裡有一陣莫名的難受,想她鬆開手。愛人卻很陶醉,手指緊緊地扣在他的指縫之間。
“睏不?”
“嗯。”
“吻我。”
“我剛吐過。”
“說愛我。”
“知道就行了。”
“我愛你。”
“嗯。”
走了一段路,隨著四肢的擺動,血液變得活躍起來,酒精又再蠢蠢欲動。他們的皮膚更加麻痺,熱騰騰的體溫在蒸發著濃烈的酒氣。胃部加速翻滾,嘴巴每吐一口氣,鼻子就聞到一杯威士忌。愛人送上一個威士忌濕吻,他無心細味,他想起了酒會上滿口威士忌的小剛。他的舌頭跟嘴唇是一樣的麻木,對喝了十幾年的威士忌有作嘔的衝動。他躲開愛人的嘴唇,咽了一下口水,把已經到了咽喉的胃液吞了回去。
愛人閉上了眼睛,跟隨著他的步伐前行,兩人的身體結和為一,兩人在平坦卻又顛簸的水泥路上差勁地玩著二人三足。兩個腦袋互相摩擦著,愛人的額頭撞到了他的眼睛,他的嘴巴碰上了愛人的耳朵。
“你喜歡小剛嗎?”
“當然喜歡。”
“有多喜歡?”
“非常喜歡。”
“那麼為甚麼不吻吻他?”
“為甚麼要吻他?
“喜歡就應該吻,就像你吻我一樣。”
他的嘴蓋住了愛人的唇,舌頭伸進了她的牙縫,好像在搜尋甚麼。愛人的舌頭迎了上去,兩者糾纏在一起。他的味蕾確切地感受到小剛的威士忌味。他就像觸了電一樣,迅速收回舌頭,好像發現了甚麼。
“他女朋友是小蝶呀。”
“你不是說他很能幹嗎?
“是很能幹。”
“我不在時,都是他照顧你的。”
“還很周到呢。”
“那你不吻他,像樣嗎?”
“真的要吻嗎?”
“那還要……”
他終於敵不過強忍已久的嘔吐感。胃液的分泌已經到了極限,於是胃部在抽畜中猛然收縮。痛苦使他頭昏腦脹,在淚水朦朧中,他找到的一道牆,把還在躍動的的酒精使勁地摔在牆下。愛人撫慰跌坐在地上的他。他的臉蛋貼著冰冷的牆壁,淚水刷洗著朦朧的雙眼。於是沸騰的血液降溫,眼睛的血絲收縮。
“我說笑而已,不必當真。”
愛人抽出紙手巾為他擦亁了嘴巴,他揉揉眼睛,夜已黑。
  “回家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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