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5-10-30

影評:解讀《親切的金子》


前言
入場看《親切的金子》的觀眾除了追捧李英愛外,有不少人也看過朴贊郁的《原罪犯》。《原罪犯》有暴力、血腥、亂倫,以及天馬行空的佈局等諸般瘋狂的元素,它們給觀眾帶來極大的感官刺激,凡此種種均已深植於觀眾的觀影經驗中,這令他們看《金子》時,都抱著一種以《原罪犯》為標準的「期待視野」。但《金子》的故事架構傾向簡化,暴力場面有所收斂,這些改變令部份觀眾頗為失望。可是,朴贊郁若在《金子》裡重複《原罪犯》力的元素,那麼,《金子》的價值何在?

導演拍攝《親切的金子》時,捨棄了曲折離奇的佈局,從而更專注於電影語言的運用,以符號、道具、衝突及豐富的象徵發掘人類內心的複雜性。我們若放下舊有的「期待視野」,細心審讀這部《復仇三部曲》的壓卷之作,或者會發現,《金子》帶來的驚喜,並不比前作遜色。

上帝已死?
朴贊郁是讀哲學出身的,不知道他是否相信「上帝已死」?《親切的金子》裡有兩個相當明顯的宗教符號,它們的衝突給了我們一個較清晰的回答。

衝突中的下瑕疵與範例
導演安排了牧師作為耶教的符號,又將他塑造了成一個丑角,在電影裡多次盡情地嘲諷和辱罵,但朴贊郁太急於將耶教的「偽善」揭穿,給電影留下了一個令人遺憾的瑕疵。牧師告密那一場戲是一個頗生硬的戲劇轉折點,人物的轉變來得太突兀,帶出來的戲劇衝突欠缺說服力。雖然導演那種荒誕與理性雌雄同體的風格,以及令人接應不暇的閃回可以淡化了這些瑕疵,但這個對耶教的「裁決」似乎欠缺合理的戲劇的鋪排。這個判斷純粹就電影技巧而言,無關乎宗教本質的批判。

相反,兩個宗教符號正面交鋒那幕是個較成功的衝突處理。當牧師守候在金子的家門前面哀求這個「迷途羔羊」接受救贖時,金子果斷地亮出一本《法句經》將牧師擋了回去,惹人發笑之餘,也表明金子信奉因果報應,否定「偽善」的寬恕論,誓要「作諸惡業者」(注1)下地獄去。朴贊郁以幽默、不著痕跡的手法巧妙處理了這個棘手而又嚴肅的衝突。

矛盾的道具
《法句經》是電影裡最重要的道具,它所象徵的「因果報應」引申出連體嬰式雙重主題,第一重是惡有惡報,第二重是以暴易暴,則罪無止境。這「連體嬰」隨著劇情的推進,所洐生的矛盾便愈見突出,而這股矛盾衝突由始至終緊纏在金子身上,並以左右了整部電影發展。

金子按照經書上的圖樣造出一柄象徵復仇的槍,誓親手詮釋「惡有惡報」。可是槍承載的矛盾與經書一脈相承,《法句經》有云:「彼人不了悟,我等將毀滅」(注2)這槍打下去,金子必將一手接過原罪的種子,六道輪迴,永無止境。儘管導演安排電話適時響起製造契機,好讓她啟動折衷方案借刀殺人,但象徵「怨恨」的冤魂不但沒有消散,更由兒童長大為成人。

折衷方案
在電影的後半部,罪人就擒,任人宰割。按照前半部的結構來看,金子快將手刃仇人,劇情似將步向通俗劇式的圓滿結局,但導演卻打破了常規,蓄勢以久的珍妮(金子之女)終於發揮作用,她的介入為電影注入了第二個主題──「贖罪」,顛覆了看似必然的通俗劇結構。此後,金子心理更趨複雜,幾經掙扎,彩排了無數次的開槍動作始終沒有完成。金子既然拒絕了耶教式寬恕,卻又在因果輪迴面前猶疑不決。電影至此,朴贊郁命令金子啟動一個折衷方案,實驗「妥協」的可能性。

金子把被害兒童的家人帶到荒廢的課室裡,讓他們看子女遇害的錄影帶,煽動他們手斬殺仇人,為她分擔生命中無法承受的罪咎。這裡是電影最令人擊節讚賞的段落。如果說三部曲揭示了人性的黑暗面,那麼這些黑暗面遠遠不止暴力、血腥、偽善,這一幕演活了人性的複雜面。導演的調度令人吃驚:

家人像上課般坐在學生的桌椅上,金子則以權威的身分豎立在講台前,朴贊郁佈下「權威──服從」的預設格局。於是,家人理所當然地對金子的煽動照單全收,甚至連「綁架是為了拿贖金買遊艇」這種低級謊言也無人質疑。家人在議論到底將罪人處決還是報警,警探的擔保促使他們解除了「文明」的法律約束,表露出人性的原始兇殘。

後來,金子在埋屍前補上微不足道的兩槍,算是發洩了自己的仇恨,但仍擺脫不了輪迴的魔咒。迷惘的金子一頭栽進純潔的蛋糕,但她的靈魂能得到潔淨嗎?在兩名「潔淨」的年輕人襯托下,折衷方案的窘境尤其突出。

荒誕的張力
行刑過程拼發出荒誕的張力,相當值得細味。眾兇手非常「公平」地分享生殺大權,排排坐一人一刀。他們在病態的安排下「理性」地完事,而且早就想到如何處理大量鮮血,他們做人也非常「實際」,殺人分錢。

理性與獸性原屬兩個極端,一般導演通常會安排兩個角色或陣營來分飾兩者,以達到對比的效果。但朴贊郁將兩者共冶一爐,讓理智與獸性在同一角色,甚至同一戲劇動作上互相碰撞,其張力之強大遠遠超出「對比、誇張」的範疇,人性的邪惡面在荒誕的張力拉扯下更形赤裸。

後記
金子既是復仇者也是贖罪者,這部複雜但有條不絮的作品中,不乏導演的嶄新嘗試,電影對白也更加強調文學性。操韓語的金子透過白先生的英語翻譯,向女兒剖心告解那場戲,令我想起俄國形式主義者提倡的「陌生化」手法,導演製造出語言的阻隔,窒礙並延長讀者對電影對白的感受過程,從而更加深切嘴爵文本內涵。這個嘗試相當大膽。

在網上看到浩二寫的《金子》評論,文中指出片中的金子「顛覆,甚至推翻了宗教的淨化功能」,姑勿論是否完全同意作者的觀點,但它的確帶給我一些啟發。另外,筆者對佛經一知半解,初時還以為《法句經》與《法華經》無異,特意找了《法句經》原文看過,才知道自己多麼膚淺。

2005-10-24

巴金:生死如願


巴金死了。他入院後說過,活著比死難受,他等了這天多久了?想不到直到「神六」升空才能如願。

最近在媒介看到很多文章和報導,人們幾乎重複著同一種腔調,「損失、不朽、惋惜、懷念」。當然,對一個值得尊敬的老作家而言,這些話毫不過分。但對於一個臨死還在坐牢的人來說,這些話早就該說了。我們除了痛書賺人熱淚的悼文之外,能否站在老人家那邊想想,該不該開眉一笑,說些幸福的祝禱?


中國千瘡百孔的社會造出幾近完美的「神州六號」,早就該享受天堂樂的巴金,竟可用先進儀器「吊命」十年,祖國啊,科技日追千里,了不起。趙紫陽比巴金年輕,卻更早得到「自由」,為甚麼祖國不用儀器吊他幾年命呢?兩位老人家的境遇怎麼會有所不同?難道巴金一死,中國文壇就玩蛋?所以縱使他長年以喉管餵食,大小便要人伺候,像植物人般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,也得「非生不可」?

是甚麼人的意志令我們看到「神六」升空,卻捂住大地的千瘡百孔?是甚麼人的意志把牢房裝修成病房,讓想死的人非生不可?科技這玩意兒,在他手裡變得多麼弔詭。


回想起自己的閱讀歷史,我在小學時時代第一次看小說,那是衛斯理的《蜂雲》,後來看金庸古龍溫瑞安。小五那年,廣州的舅媽在新華書店給我買了一套《急流三部曲》,那時我才知道誰是巴金。到了中一那年,我第一次翻開《家》,兩個晚上就看完了。我奇怪,總以為「文學」很難讀,睡不著才拿起「文學」哄自己入眠,但《三部曲》就像故事書,想不到這麼容易看。

後來,三聯出版社剛出版了《隨想錄》第一冊,我立刻從學校圖書館裡借來,糊裡糊塗地看了一遍,然後全忘了,有點像張無忌學太極劍的樣子。我不服氣,等《探索集》出版後,我又借來翻過,後來還是忘了。為甚麼同一個人寫的東西,可以有這麼大的分別呢?當時沒有想過,要想也想不通。

後來,放學打麻將之餘,幸好還有時間看點書,認識「五四」,知道文革。不過,那時候喜歡看歷史和宋詞,巴金的書給丟在一旁了。不知道多少年之後,我才重看《隨想錄》,那時候才知道為甚麼當初看不明白。


長大了,瞎子摸象,總算認識了文學的皮毛。批評家都說,《隨想錄》以「真、懺悔」傳世。我還沒有資格去附和讚頌,但我知道自己不會再看《三部曲》,不過還是會讀《隨想錄》,畢竟歷史的塵埃是抹不去的。所以,我猜想,巴金不想要「不朽、惋惜、懷念」,他要的是永遠的解脫。老人家,你如願了,放心去吧。

2005-10-21

影評:《親切的金子》



前言
看過朋友介紹的影評,有感它是互聯網上關於《親切的金子》最好的一篇中文評論,以下是該篇文章的連結: http://ericlwk.blogspot.com/姑勿論是否完全同意作者的觀點,但它的確帶給我一些啟發,所以再談談自己的看法。

上帝已死?
朴贊郁是讀哲學出身的,不知道他是否相信「上帝已死」?《親切的金子》裡有兩個相當明顯的宗教符號,它們的衝突給了我們一個較清晰的回答。

衝突中的下瑕疵與範例
導演安排了牧師作為耶教的符號,又將他塑造了成一個丑角,在電影裡多次盡情地嘲諷和辱罵,但導演太急於將耶教的「偽善」揭穿,給電影留下了一個令人遺憾的瑕疵。牧師告密那一場戲是一個頗生硬的戲劇轉折點,人物的轉變來得太突兀,帶出來的戲劇衝突欠缺說服力。雖然導演那種荒誕與理性雌雄同體的風格,以及令人接應不暇的閃回可以淡化了這些瑕疵,但這個對耶教的「裁決」似乎欠缺合理的戲劇的鋪排。這個判斷純粹就電影技巧而言,無關乎宗教本質的批判。

相反,兩個宗教符號正面交鋒那幕是個較成功的衝突處理。當牧師守候在金子的家門前面哀求這個「迷途羔羊」接受救贖時,金子果斷地亮出一本《法句經》將牧師擋了回去,惹人發笑之餘,也表明金子信奉因果報應,否定「偽善」的寬恕論,誓要「作諸惡業者」(注1)下地獄去。朴贊郁以幽默、不著痕跡的手法巧妙處理了這個棘手而又嚴肅的衝突。

矛盾的道具
《法句經》是電影裡最重要的道具,它所象徵的「因果報應」引申出連體嬰式雙重主題,第一種是惡有惡報,第二種是若以暴易暴,則罪無止境。這「連體嬰」隨著劇情的推進,所洐生的矛盾便愈見突出,而這股矛盾衝突由始至終緊纏在金子身上,並此統領了整部電影發展。

金子按照經書上的圖樣造出一柄象徵復仇的槍,誓親手詮釋「惡有惡報」。但《法句經》有云:「彼人不了悟,我等將毀滅」(注2)這槍打下去,金子必將一手接過原罪的種子,儘管導演安排電話適時響起製造了契機,好讓她啟動折衷方案,煽動遇害兒童的家人代她殺人。但她發現象徵「怨恨」的冤魂不但沒有消散,反而由兒童長大成人了。以暴易暴,罪無止境,於是迷惘的金子一頭栽進純潔的蛋糕,但她的靈魂能得到潔淨嗎?

後記
《親切的金子》的主角既是復仇者也是贖罪者,好一部複雜但有條不絮的作品,實在有太多想法想寫下來,但有關贖罪的討論還是以後再說吧。另外我對佛經一知半解,開頭還以為《法句經》與《法華經》無異,特意找了《法句經》原文看過,才知道自己多麼膚淺。網上有《法句經》釋義:http://www.cybermonastery.org/A08/text_a_8.html


注1:《法句經》:「現世此處悲,死後他處悲,作諸惡業者,兩處俱憂悲,見自惡業已,他悲他苦惱 。」
注2:《法句經》:「彼罵我打我,敗我劫奪我,若人捨此念,怨恨自平息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