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6-09-29

大隱隱於硝煙中

(李光頭攝)

初秋的曼谷陰晴變幻,坦克車在夜色中悄悄入城,率性而為的曼谷人,毫不掩飾反對他信的情緒,但唐人街的華僑卻對政變絕口不談。他們逃避大陸戰亂到此落地生根,幾十年來與當地人歡慶泰國節日,選舉時悄悄投票但拒絕表態,在渾沌的風眼下開闢出一片謐靜的政治無風帶。六十個寒暑過去,泰國政變凡二十次,幾許槍林彈雨,多少人血灑街頭,但城中華僑始終「豹隱南山,藏而遠害」。歷代相傳的生存智慧,讓他們在異國的鋼線上走得四平八穩。

泰國又政變。首相他信被指貪污,為解困局,他決定提前大選,選舉前夕他到紐約參加聯合國大會。國內,軍方在泰王默許下發動政變,以坦克封鎖國會,實行軍法管治,遠在外國的他信自嘲﹕「我失業了。」

「他信犧牲我們城市人利益討好農民」、「他的首相之位是用錢買來的」、「利用權力大肆斂財,這樣貪得無厭的人遲早完蛋﹗」在曼谷的商場、的士以至大街,泰國人無不熱烈表態,痛罵這個中國客家人後裔首相, 大嘆後悔當日投他一票。一時間,曼谷人人論政,市民的政治氣氛與玻璃幕牆上的驕陽一樣火熱。

可是,市中心南面一個小社區卻鴉雀無聲,一道道紅牌坊、一間間蒼老店舖,與外面的現代建築對比強烈。它們承載著千年古國的智慧,隱然築起一道無形屏障,把政治風雨全部阻擋在外。這裏是唐人街。

(李光頭攝)

「幾十年來,泰國的政變多得數不清,好幾次還鬧開槍,市面當然亂啦,打砸搶,趁火打劫有的是。可我們這邊的華人商店每次都早早關門,大門上除了泰王像,從不貼上任何黨派的宣傳海報,很少被暴徒搶劫。」我站在百年歷史的鄭老振盛中式老餅店,和老闆娘楊妙金隨口聊聊,就不難理解唐人街何以總能倖免於難。

楊婆婆說,她和丈夫的祖父輩都是潮州人,後來因為逃避戰亂先後外逃,丈夫的祖父把餅店遷往曼谷繼續經營。店裏做餅秘方全是一百年前傳承下來,客人咬了一口豆沙餅,滿嘴卻是蓮蓉口感,未及開口探問,老練的楊婆婆早就從眉頭眼角看穿客人的心意﹕「那是百分百的豆沙,絕無蓮蓉。是我們把豆沙磨成這樣子,入口像蓮蓉,慢慢咀嚼,卻是甜絲絲的豆沙。」楊婆婆得意地說,能炮製出口感與味道的層次,唐人街只此一家。

(李光頭攝)

難以看穿的不止是老店的百年糕餅,還有婆婆的心思。楊婆婆談糕餅時興致勃勃,可話鋒一旦轉到政變這熱門話題,咧笑的嘴角就好像被什麼抽打一下,臉上肌肉輕微顫動過後只剩下僵硬皮囊,回答也愈來愈短。你大選時投票了﹖「投了。」投誰了﹖「不好說。」投對了﹖「不講了。」希望看到政變嗎﹖「你不是說要介紹我的餅店嗎﹖幹嗎老說政變什麼的﹖不講了﹗」

拿著政變這話題在唐人街叫賣,肯定沒人光顧。七十二歲的許志雄,以前是百貨公司太子爺,現在流落街頭賣對聯及代客寫信。政變﹖許伯低下頭來,一邊用毛筆端端正正地寫著自己的名字,一邊悠悠道﹕「我不說。」三十二歲的酒舖老闆劉先生﹕「管他的,我做我的生意……你們是什麼人﹖」藥材店的八十二歲張老太﹕「怎麼說呢……這是我的孫子……」

(李光頭攝)

楊婆婆、許伯伯、劉老闆都在泰國出生,「我們雖然住在別人的地方,有很多都在這邊出生,可我們還是中國人」。他們不願談他信,但和他信卻有微妙的關係。

問來問去,終於有一個在唐人街「混」大的徐先生肯剖心自白,「這裏的人都選了他信,客家人嘛,也就是中國人啦,中國人當然選中國人啦﹗」徐先生邊說邊在鏡頭前豎起勝利手勢﹕「貪污﹖哪個國家沒有﹖他信很慘呀,不知道能不能回來。他好樣的,城裏的華僑都為他可惜﹗」可是,兩日來在曼谷問過幾十人,徐先生是第一個表示挺他信的華僑。無他,「其他華人都不敢承認挺他信,怕惹麻煩﹗」

多數曼谷市民對他信憎恨至極,甚至歡迎造反的坦克輾過脆弱的民主制度,還向滿街的士兵獻花,他們似乎已經忘記了過往政變的軍人,曾經用鮮血染紅了的曼谷街道。「泰國政變是等閒事,不流血已經不錯了。」


在許多次流血中,豹隱在唐人街的華僑都倖免於難。「隱」是中國傳統養生避禍之道,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,范蠡掛冠化身陶朱公。時局愈亂,信徒愈多。晚清以後,大陸瀰漫烽煙幾十年,許多中國人為逃避戰亂流落異鄉,他們是最善於折衷的一群,胸懷庖丁解牛的智慧,深諳中庸之道,懂得適時而隱。在曼谷的唐人街,這就像鄭老振盛的糕餅,在一百年後的貨架上,仍能吃到一百年前的味道。

「我們過中國春節也過泰國新年,我們都與中國人結婚但容許兒子娶泰國新娘,我們拜關公也掛泰王像……泰國人待對我們很好,從來不為難華僑。來唐人街的都不是想發大財的人,安安靜靜就好。」楊婆婆說,「以前我們兼賣中西糕餅,因為生意太好,請了很多工人,忙得透不過氣,所以後來索性不賣西餅……」有錢不賺在香港可是天方夜譚,為什麼﹖「夠吃夠穿也就算了,做人不貪那麼多,日子也過的快活點,呵呵。」

劉向的《列女傳》中有這麼一個故事﹕古時有個名叫荅子的貪官,欺君擾民,換來萬貫家財,衣錦還鄉之時,族人慶賀,其妻卻抱子哭道﹕「南山有頭玄豹,在霧雨中七日不吃,為的是保存毛色,收斂欲望以免遭遇橫禍﹔但狗與豬卻肆意暴食養肥自己,但很快便被人撲殺烹食了。」

他信曾經權傾泰國,但此刻四面楚歌,楊婆婆頤養天年,皮膚白裏透紅,不說不知,她已60多歲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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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6-09-21

曼谷紀事


那夜凌晨,跟朋友在打桌球,電話突然響起......嘿,無來電號碼!把相機裝上鏡頭,帶上幾枝筆,一本薄,稍稍整理行裝,幾小時後,我就步下了泰國機場。這次的搭檔是傳說中的「第一神鏡」李光頭,聞大名久矣,惟素未謀面,戰兢之餘,暗忖:「此行相機可以休矣。」

未找酒店便開始在市中心遊蕩,一堆堆坦克和軍佬在街上當旅遊佈景板,毫無食「大茶飯」感覺。此行高手如雲,除香港的頂級攝影師外,也有很多通訊社的高手,黃毛小子誠惶誠恐。眾多行家分頭在市中心打圈,碰面時都說:「沒有亮點。」沒亮點新聞誰看?

一直幹到傍晚時分,與神鏡匆匆找到唐人街,在一間老店遇到張老太,只幾分鐘交手,高下立見,老人家至少比我高出一甲子功力。臨上的士時,我知道找到想要的東西了。由衷對神鏡嘆道:「薑,畢竟是老的辣。」回到酒店,坦克印象模糊,張老太卻縈繞腦際,不加思索,任意成文,以為紀事:

(李光頭攝)

「政變」一詞相當嚇人,但部分泰國人卻見慣不怪,把它視為生活刺激,冰冷的坦克成了他們的合照佈景板,正當他們大聲呼喊「他信滾蛋」之時,植根曼谷唐人街多年的華僑卻大多不願表態,在政治面前,始終保持高度敏感和老練。

面前的張老太,幾十年前從潮州來到曼谷做參茸生意,臉上的皺紋和藥櫃上的裂紋一樣多,她已記不起泰國發生過多次政變了。做完訪問,問她支持哪方﹖老人家顧左右而言他,雙眼瞇成一條縫,笑道﹕「做生意嘛,沒事就好……」

「到底你支持哪方﹖」好不容易才逼她漏幾句口風。張老太笑說﹕「他信不是不好,只是,人嘛,有些不該做的事,做了不止會連累國家,還會害了自己。」「那麼你認為軍方幹得漂亮嗎﹖」店裏瀰漫著沉澱了幾十年的海味香氣,張老太的回答仍是滴水不漏﹕「嘿,軍管嘛,這兩天如果風平浪靜,那就是有人做對啦,否則,自然會有混亂,你自己瞧吧﹗我們做生意的,多講無謂。」

這種口氣的回答,唐人街多的是,難怪買酒的劉老闆說﹕「我們曼谷的華人,很少被本地人針對,印尼、菲律賓式排華從未發生,我們跟泰國人親如兄弟呢,再亂也不會出大事﹗」

2006年9月21日


Nikon D70S

2006-09-1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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