影評:《外出》,境界全出?
前言
宋代詞人張先的《天仙子》中有一名句「雲破月來花弄影」,清人王國維評謂:「著一『弄』字,而境界全出矣。」李白那種天才畢竟太少,故文人填詞喜煉字給作品增添亮點。可是,整首作品的鋪排是否流暢、技巧的運用是否表現意境,作品的行文轉折又能否保持「自然」,均影響了作品的成敗。電影以影像取代文字,漸漸成為現代「文學」的主流,但我相信,只要在「美學」範疇內的人類創作,就有某種鑑賞的普遍性,《外出》也不例外。
很久以前看過許秦豪的《八月照相館》,想找出來回味一番,卻想起中七高考那年被朋友在自修室裡借去了。感嘆「劉備借荊州」之餘,我對它的印象已有點模糊了,但它一定是我人生中看過最好的其中一部電影,其後的《春逝》亦口碑不俗,《外出》無疑令人十分期待。
《八月照相館》
巧匠憑嫺熟的技巧做出精緻的作品,但藝術家卻能將技巧的運用收藏於無形之中。《八月照相館》故事老套,男主角身患絕症後,女主角才悄悄愛上他,這有點像港片《新不了情》。兩者都是「結局預定」的悲劇,但許秦豪的手筆顯然讓爾冬陞的金像獎黯然失色。
許秦豪那種緩慢而有力的敘事,男女主角不慍不火的表演,生活化的鏡頭取景,讓觀眾在無聲無息之間咀嚼出人生苦味。這部極有潛力在煽情上大做文章的電影,被許秦豪處理得閒淡自然而韻味無窮。
許秦豪的「煉字」
在《外出》中,許秦豪依舊慢條斯理地敘述一個婚外情故事,他謹慎地約束著角色的情緒,對白幾乎退居末席,可見導演由始至終都不喜歡大起大落的情緒渲染。這樣的取向有一定風險,因為鏡頭的運用和場面調度成為敘事的主要手段,生活細節和人物的小動作主宰了角色的心理描寫,因此導演必須具備足夠高明的電影語言,否則《外出》可能會淪為一部悶戲。
《外出》的鏡頭構圖很值得玩味。男主角仁秀讓女主角徐英躲在酒店廁所,避免父親撞破兩人的姦情,廁所的鏡子倒映了他們的擁抱,他們卻倒映了配偶的婚外情。一個弔詭的隱喻性構圖,遠比偷情男女例牌式的東躲西藏更具深度,這就是許秦豪的「煉字」功力。
此後,徐英在醫院下意識將被褥蓋過丈夫的頭顱,卻突然醒覺到這是對待死人行為,於是匆匆將被子揭開,茫然凝視丈夫。這幾個簡單的動作對電影起了重要作用,含蓄地表現出她憎恨丈夫外出偷情,但一方面又對自己與情敵的丈夫上床而感到內疚。這場戲中沒有一句對白,但徐英複雜心理變化已躍然紙上,在這個為時僅數十秒的鏡頭,導演巧妙的完成了徐英由婚姻受害者「墮落」到倫理罪人的身分置換,「境界全出」。
求平衡失自然
詩評家評論謝靈運的詩作時,總是惋惜地說:「有佳句而無名篇。」撇開段落細節,審讀《外出》的敘事結構,筆者亦隱隱有此嘆息。
《外出》一開始便採取了平衡的敘事結構。導演把配偶的姦情與仁秀徐英的偷情並列,藉此帶出戲劇的衝突主線,這點和《花樣年華》同出一轍。在劇情鋪排方面,王家衛和許秦豪都給男女主角平分戲份,讓他們得悉配偶姦情後各自表現心理變化,但王家衛刻意以留白及斷裂的敘事避免兩人動作重複,許秦豪卻選擇了平鋪直敘。許秦豪安排男女主角不斷重複著對方的心理反應及表演動作,企圖為兩人結合埋下伏線,他們不厭其煩地在病床前照顧昏迷中的配偶、因失眠而買藥、在窗戶中窺視對方、在馬路上沉思痛哭、看見對方照顧配偶而感到失落,但一次又一次的重複令敘事變得累贅,人物塑造愈趨平板。這是斧鑿太工,有失自然的結果。
許秦豪不是沒有機會打破這種局面,在電影的後半段,徐英坐在餐廳窺見仁秀在酒店房間窗前消失,她對這段孽戀感到徬惶因而落淚。此前,仁秀的妻子醒來,她的丈夫卻死了,戲劇矛盾理應聚焦在孤獨的徐英身上開展,但許秦豪卻把平衡結構貫徹至終--仁秀緊接下一個鏡頭在房內痛哭。這使人物前途的不可知性幾乎蕩然無存。縱使在白雪茫茫的最後一幕,男女主角有這麼一段曖昧的對話--「我們這是去哪?」「你想去哪?」,但這個由導演極力營造的開放式結局,未能洗脫整體敘事的封閉性印象,令故事在某程度上,始終侷限在「讓觀眾猜想人物是離是合」的層面,餘韻淡然。
結語
就電影而論,《外出》無疑遜色於《花樣年華》,甚至許秦豪的前作,但在商業而論,《外出》用亞洲超級人氣男星裴勇俊作男主角,電影票房的竟與張藝謀的《英雄》比肩,某程度上反映出他的叫座力。可是,這兩部票房稱王的電影都不是張藝謀或許秦豪最好的作品,可見藝術和商業之間的鋼線實在不易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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